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,我拜兰溪名拳师叶根林为师。在师父锁厂宿舍一楼的空地上,我们十余个师兄弟挥汗苦练。师父伫立一旁,剑眉上扬、不苟言笑,时而用丹田之气训教:“用劲!用劲!”“身平腿直!身平腿直!”若有熟人、邻居在旁招呼,师父也只是微微颔首,依旧神色肃然。唯有一人造访,师父竟判若两人。此君五十开外,步履沉稳,肌肤白皙,面容和善,不似习武者或劳力之人。师父立刻改颜相迎,恭敬地将客人请上五楼住所品茶。师兄春生告诉我,这位是师父最尊崇的朋友吴一峰师傅。大师兄军军补充道:“听师父讲,吴一峰是牛春明的徒弟,功夫很是了得。”能让内视清高的师父如此看重的吴一峰,其师牛春明必定更为了得,我常作此想。
牛春明 肖像
《牛春明珍藏手抄老谱》
牛春明其人
这些年来,《牛春明太极拳及珍藏手抄老谱》长伴我床头、行李包,听多了恩师史怀生先生(傅钟文大师弟子)讲的杨门旧事,我对牛春明大师生平事迹毫不陌生。
牛春明(1881-1961),满族人,原籍北京,家境贫寒,自小苦难坎坷,学过多种手艺,后入意大利教会办的国施医院学医。因心无旁骛,笃志勤学,医术渐高。1902年,杨氏太极拳宗师杨露禅之子杨健侯患痔疮,来该院治疗,年轻的牛春明很快治好了他的“小疾”。杨健侯见牛春明朴实沉稳,心生欢喜与爱怜,便让春明拜其子杨澄甫为师,由自己代子传艺,赐名“镜轩”,后为杨门著名“三轩”之一。牛春明系杨氏太极拳第一位外姓入室弟子。
他师承杨健侯、杨澄甫父子习拳十七载,又在杨家武馆任助教六年,父子俩倾囊相授太极功,更将祖传的点穴功夫传授于他。可以说,牛春明尽得杨氏太极拳真传。杨家父子还将祖传的《杨家珍藏手抄拳谱》交予牛春明保管,器重、信任之心可见一斑。昔时武林声望全凭真本领打出来。传武者初到新地,常遇挑战,输者颜面尽失,甚至伤亡。因牛师尽得健侯之轻灵神粘与澄甫之丹田内劲,其粘黏劲如绵里藏针、泥中裹铁,忽隐忽现,发人于无形,功臻神明,识者皆赞叹不已。
结缘兰溪:严致华与两所学校
说起牛春明与兰溪结缘,须从严致华和他创办的兰溪浙东体育学校(也称浙江省金华道私立体育学校)说起。
严致华(1891-1951),字仰光,兰溪望族严氏子弟,居城东门外豆芽巷。致华天资聪颖,自幼喜读书、好运动、习武艺,少有大志,仰慕祖逖、岳飞。甲午战争后,尤其在民国初年,面对国家积贫积弱、国民萎靡不振之局面,众多有识之士疾呼以武术强身、体育救国,以洗刷“东亚病夫”之耻。彼时西学东渐,近代体育教育萌芽,体育师资匮乏,各地纷纷兴办体育专科学校。由沈钧儒和吕公望于1912年在杭州创办的浙江体育专门学校,即为中国近代第一所体育学校。严致华自省立第七中学毕业后,先执教小学两年,继而考入浙江体育专门学校。致华以全优成绩毕业后任教于中学,不久即回乡全力筹办体育学校。
时任金华道尹沈钧业被致华拳拳爱国之心、殷殷办学之志所感动。致华遂与意气相投的李杰、舒凤鸣、周寿昌等好友,于1920年在兰城创办浙江省金华道私立体育学校,并亲任校长。校址初设阙门斗富桥头,利用台州公所空地授课;1922年初迁至孔庙(现兰二中址),一年后再迁至严姓祠堂。眼界颇高的致华“三顾茅庐”,数次登门造访在上海授拳的牛春明大师,坦诚相告:学校初创,薪资微薄,然书生报国,武士保国,殊途同归,责无旁贷。并说明若牛师能莅兰任教,兰溪公立中医专科学校的“国技”教师之位亦虚席以待。
牛师听罢,未多犹豫,连声应允。随即安顿好家小,收拾几卷书册,将恩师所传《杨家珍藏手抄老谱》仔细夹于行李之中,乘火车抵杭州,转至南星桥码头,登上振兴商船公司的轮船,朝发夕至,于1924年3月抵达兰溪。
牛师遂同时担任兰溪体育学校(私立)与中医专科学校(公立)两校的国技教师。此“国技”者,正是杨氏太极拳也。如今看来,严致华与中医学校创办人诸葛超,这一少一老,实有魄力与慧眼。牛师在兰溪的三年时光,为两所学校平添光彩,更为这座崇文尚武的古城播撒下珍贵的太极种子。
立威兰城:武举人拜服
牛师抵兰溪不几日,便有一位名拳师上门“切磋”。此人身壮体硕,祖辈习武,曾中武举,是金华一带声名赫赫的拳师。他心中不服:两所兰城名校不请本地“拳板老师”,却让一个练“软绵绵女人拳”的外地人占了教席,实在有损颜面。他找到学校,定要与牛师公开“练练”,名义上是以武会友,实为公开挑战。牛师婉言推拒,然对方竟“臭皮硬”(兰溪方言,指态度强硬),不比不走。见实在无法推脱,牛师退而求其次,同意在家中比试。牛师请对方在客堂地上画一圆圈,约定出圈者负。两人入圈相对而立,武举数次出击,牛师均以“左重则左虚,右重则右杳”应对,使其有力无处使,有劲无处发。然真正的太极高手,不仅擅于避实就虚、“四两拨千斤”,更能积柔成刚,发劲如闪电霹雳、火山喷涌。当武举最后一次倾尽丹田之力,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拳脚并进猛扑而来时,牛师双手迎上,一声短促有力的“哈”声响起,武举竟腾空跌出圈外一大截。武师面色青白,面带愧色,连声道:“好功夫!好功夫!
一周后,武师携其子前来,命徒弟挑了两坛兰溪特产“缸米黄”米酒及一竹篮糖枣、芙蓉糕、麻酥糖等糕饼,诚意殷切,恳求让儿子拜入牛师门下。这场武举与牛师的比武及后来的拜师之事,皆由武举本人亲口向徒弟及邑人传述,足见其对牛师武德武艺的心悦诚服。此事传开后,学生们习练太极拳的积极性高涨,兰城的习武者、军警人员、社会名流贤达纷纷上门求教。不久,周边的寿昌、龙游、永康等地,甚至杭州的武术爱好者也慕名而来。牛师在兰溪悉心传授杨氏太极八十一式、推手及刀、枪、剑等器械功夫。
授业济世:武医并重
牛师教学,既注重因人施教,更强调医练结合、医养并重。他本习西医,亦好中医,在中医学校与诸多教员交流切磋,取长补短。秉持“多练功、少服药、少就医”的原则,牛师课余常赴乡间行医,力劝导就诊者少吃药、少花钱,并传授功法助患者恢复康健。
牛师中西兼备,武艺精深,其所授太极拳祛病强身之效显著:弱者变强,瘦者变壮,虚胖者变结实,有根基者则功夫精进神速。故而从学者众多,声名远播。
太极爱好者晨练
兰溪岁月:安稳充实
在兰溪的时光,牛师安稳、充实而快乐。他天性恬淡,不慕名利,毫无尘俗之气。其高尚品格、深厚学养与精湛功夫,皆令人感到“舒服”而心生敬重。
教员们喜欢他。牛师脾气温和,与谁都合得来,且见识广博,文武兼修。教员中外地人居多,彼此间常“打平伙”(即AA制聚餐)或“打秋风”(指轮流做东)。周末假日,他常随家在游埠、龙游、建德的同事到其家中盘桓一两日。
学生、徒弟们爱戴他。牛师从不嫌贫爱富,视学生如己出。贫困子弟,身无分文者,只要诚心想学拳,他都乐意收为徒。徒弟们皆言老师倾囊相授,能学到真东西、真功夫。
病人们感激他。牛师总设法让就诊者少花钱甚至不花钱,对困厄者还时常解囊相助,赠钱送药。
教学之余,牛师潜心研读《黄帝内经》等中医经典,对体育、中医学校的其他课程亦勤学不辍。夜深人静时,牛师常小心翼翼捧出恩师所传《杨家珍藏手抄老谱》,研读、思索、比划。拳谱年代久远,内页已有磨损模糊。为防万一,牛师又耗费数月时光,恭敬地誊抄两份副本。经此过程,拳谱精髓更深入其心。
惜别与回望
1927年,因师父杨澄甫提议,牛师惜别兰溪。此去杭州,一则杭州欲习太极者众,二则兰溪体育学校此时已举步维艰,常欠薪断饷。加之牛师家眷分离,生活成本高昂,南北奔波亦有诸多不便。回杭后,一面开业行医,一面教拳。
自1929年杭州举办首届西湖博览会,杨澄甫、牛春明师徒的太极功夫便名扬西湖之畔,渐而誉满大江南北。
1937年底杭州沦陷,时年五十七岁的牛师携妻子杨柳英避难于武义下杨岳母家,靠行医、授拳维持生计。地僻人稀,知音难觅,牛师一家过着清贫拮据的生活。
在武义期间,牛师曾重游故地兰溪。然此时已是物非人亦非。兰城标志性的古塔夕照早已消失——为缩小日机轰炸目标而拆除的能仁塔,虽已不在,贴着膏药旗的敌机仍喘息着在空中怪叫;中医学校随着名医张山雷的去世和日寇的轰炸而停办;体育学校早在1931年就已关门。故人凋零,习练太极者更是寥寥无几。牛师心中黯然,唏嘘而返。
五六十年代,在西子湖畔,腰杆挺拔、仙风道骨的牛师每每遇见兰溪故人,总会深情道:“兰溪好!”“兰溪山好、水好、人好、菜好吃。”聊得兴起,牛师还会说上一句半生不熟的兰溪话:“我侬侬是兰溪伲伲(我是兰溪人)。”闻听此言,听者无不会心一笑。而说者手抚银白山羊胡须,眼中噙泪,满含深情。
古城古貌一角
塔影故舟
遗泽流芳
云山苍苍,文脉绵长;兰江泱泱,武韵流芳。百年前,牛春明大师在兰溪播下的太极拳种已生根、发芽、开花、结果,且枝繁叶茂,硕果累累。今日之大云山上,朝朝暮暮可见“云手”“单鞭”;中洲公园内,时时处处可赏“白鹤亮翅”“玉女穿梭”。兰溪习练太极拳者之众、之广、之普及,于国内亦属上游先进。太极好手更频频在各级各类赛事中摘金夺银,“太极之乡”之美誉,实至名归。
写至此,感而叹曰:
先生之风范长存!
先生之遗泽深厚!
(作者是金华市兰溪武术协会名誉会长项俊)